老战把自己活成了孤家寡人。

老战在村里没人缘，遭人烦，招人恨，是因为老战有许多坏毛病。老战爱吹牛，跟大伙说前天和村长在一起吃饭，昨天和乡长在一起喝酒，今天县上某个领导还要找他商量事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个人物，其实也就是个泥腿子。老战爱打肿脸充胖子，别人晒自己车是什么牌子的，有奥拓夏利桑塔纳，他开回来大奔在村里人面前炫耀，其实是从租车行租的。老战是势利眼，见了当官的有钱的，点头哈腰忙递烟，见了不如他的连个正眼都不带瞧的。老战脾气大，爱跟别人抬杠，争个你高我低，动不动就发火，吵得不欢而散。

也许是脾气大爱发火，老战有个全村人都讨厌的坏毛病——打老婆。下地干活回来，老婆饭没做好或者稀了硬了，打；没钱花了没酒喝了，打；老婆跟别的男人说几句话，打。老婆长要看他的脸色行事，如果他进门垂头丧气，那肯定是在外面吃了瘪，即便今天是她的生日她也要装作愁眉苦脸的样子；如果他进门春风满面，那多半有什么好事，即便她今天身体再不舒服也要装作喜笑颜开的样子。老婆要与他保持一致，根据他的喜怒哀乐再挂出自己的表情，就这样谨小慎微有时还揣摩不准而遭到拳打脚踢。

老战打老婆很随意，火气上来逮着啥是啥。如果在吃饭，饭碗就飞了过去；如果在洗脚，一盆水就泼了过去；如果在劈柴，柴火棒就会在老婆身上到此一游。常常把老婆打得鼻青脸肿鬼哭狼嚎，孩子也吓得撕心裂肺地尖叫。

因打老婆，左邻右舍也来拉过架，劝过老战。其实在农村，大男子主义严重，男人打老婆也是时常有的事。谁打了老婆，去劝架的人少不了责备这家男人几句。听人劝吃饱饭，一般男人一劝也就气消了觉得自己不对，两口子又和好了，而且对来劝架的人心存感激，认为是热心肠，对责备也不会介意。但老战却不这么看。

老战认为，打老婆是我们的家事，别人来说三道四是干涉我家的内部事务，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，是吃饱了撑的。他还编出一大堆理由来怼那些说他不是的人：

你对我打老婆这么关心，跟我老婆是什么关系？

你明着来劝架，暗地里是不是想看我家的笑话？

你抓住我打老婆这点小事不放，到底是何居心？

我又没打你老婆，你咸吃萝卜淡操心！

不要说别人，先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！

哪个地方都有打老婆的，你为什么抓住我不放？

张三也打老婆，你咋不说他？

打老婆怎么啦，李四还打他老娘呢！

王五偷鸡摸狗比打老婆严重多了吧？

你说我打老婆，这不是败坏我们村的声誉吗？

……

既然如此蛮不讲理不可理喻，左邻右舍和乡亲们也没啥好说的了，老战再打老婆，人们再也不来劝架了。

从此，原本在村里人眼中就没啥地位的老战，现在更被人瞧不起了。在路上相遇，老战像隐形人一样被人们视而不见，更别说人们向他打招呼，他主动招呼别人，别人也只是嗯啊地敷衍一声。一伙人聊得热火朝天，他凑过去搭不上话，也没人理他的茬，很快一窝蜂散了，只剩下孤零零的他。农村人时兴串门，端着碗就进了别人家，边吃边谝闲传，而他端着碗去串门，人家老远就把门关上了。

老战自然能感受到人们对他的疏远和鄙视，他觉得这种鄙视比骂他两句打他几拳杀伤力都大，都令他难受。但老战的性格就跟他的姓一样具有战斗精神，斗就斗到底，谁怕谁呀！他决定要报复，他要让村里人知道，老战是不好惹的、不敢惹的，惹毛了有你们好看的！

老战家开了一个砖厂，正赶上盖房人多、砖的需求量大的时候，老战宣布，自己砖厂的砖已经被外村人订完了，本村人要买，加价百分之二十。村里人气愤地说，乡里乡亲的，怎么能这样？老战振振有词道，我的砖我做主，我想卖给谁就卖给谁，我想卖多高就卖多高！他想象着人们排着队提着礼到他家，恳求他把砖卖给他们。他威严地问道，以后你们还再干涉我打老婆的事吗？人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，不干涉了不管了。他这才皇恩大赦般地说，看在同村的份上，卖给你们吧。人们便千恩万谢地退出去了。可这样的一幕并没有出现。

好景不长，附近又新上了几家砖厂，外地的砖厂也加大了销售力度，砖不再那么紧俏，老战的砖滞销，即便比远处的便宜几分钱，村里人也不买他的砖了。面对一摞摞卖不出去的砖，老战发愁了，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觉。

有句话叫做，你把大门关上，把别人关在了门外面，但你也被关在了屋里。人不可能床脚下挖井床头上支锅，自己过自己的，跟任何人不来往。老战与村里人交恶，自己的日子过得也很尴尬。

在农村，谁家的家什也不可能全都备齐，常常相互借用，老战去别人家借东西，人家不是说正用着呢，就是说谁谁借走了，再就是说坏了，反正老战借不着。老战请亲戚朋友到村里的饭馆吃饭，这家说，今天包席，不接散客；那家说，不好意思，已经客满；还有一家说，有急事要出门不营业，到别处吃去吧。害得老战只好到外村的饭馆吃饭。有个朋友来找老战，问村里人老战家在哪，村里人都说，这个名字很陌生，村里没有这个人。朋友都有点可怜老战，你咋活得背得到了这个境地？

更有两件事让老战很没面子，一件是儿子的喜事，一件是老母亲的丧事。儿子结婚，摆了八十桌酒席，来贺喜的除了亲戚朋友，村上的人很少，有的把礼一随转身就走了，有的干脆就不来，到开席时竟然有三十多桌空着。别人倒无所谓，可亲家怎么看？老战难堪得恨不得把过路的人都拉来把位子填满。老战的老母亲过世，按理说婚丧嫁娶是大事，亲戚朋友和村里人都应该来帮忙，可村里来给老战帮忙的寥寥无几，连抬棺的小伙子都凑不够。老战的老婆到各家磕头作揖说好话，村里人这才来帮忙，七手八脚将老战的母亲安葬了。

老战这才知道什么叫孤独，才感受到孤独的可怕。

说老战没人缘没朋友，这有点冤枉了他，他还是有几个铁哥们的，秦桧再坏还有几个好朋友呢。可这几个朋友不是泼皮无赖、赌徒酒鬼，就是又懒又馋、穷得叮当响的破落户。这些人上不了席面，遭人白眼，自然也没有朋友，自然就与老战为伍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。老战觉得这些人真够朋友，不但不责备他打老婆，还附和说，老婆就是要打哩，三天不打上房揭瓦，棍棒之下出孝子，皮鞭之下出贞妇。老战也明白，他们只是些酒肉朋友，来与我称兄道弟，除了想抱团取暖，还有就是混吃混喝，想让我资助，哪一天如果我不给他们吃喝和钱财了，他们就会翻脸不认人，就会作鸟兽散。

老战不是那种迷途知返、撞了南墙就回头的主儿，他觉得服了软认了错太跌份太掉价，干脆一条道走到黑，要硬就硬到底，我就这样了，别人爱咋咋地！因此酒照喝，人照怼，老婆照打，狐朋狗友照混不误。对了，他想起了一句名言，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！

这一天，老战一大早开车去跑砖厂的生意，迷迷糊糊拐上了左边的车道，刚走一小段就被交警拦下了。老战气呼呼地指着车流对交警说，干嘛拦我的车？咋不管他们？他们全都在逆行！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2021年3月28日